冷戰的遺跡:三八線非軍事區
1989 年柏林圍牆倒塌,東西德由此邁向統一。但在韓國人心中,三八線仍像一道未能癒合的歷史傷口,冷戰的陰影至今未散。最近我有機會親身踏足這段跨越半世紀的分裂遺跡,沿著那條緊張而脆弱的邊界,我重新思索這片土地和這個民族所承受的歷史重擔。
朝鮮戰爭在 1953 年以停戰協議告終後,南北韓在三八線附近劃出一條約四公里寬的非軍事區(DMZ),成為全球軍事緊張度最高、卻同時維持近七十年相對穩定的邊界。過去遊客可以進入板門店的共同警備區(JSA),近距離看到南北韓士兵對峙的現場。然而,一名美國士兵在 2023 年突然跨越邊界走入北韓,事件引起國際震動,出於安全考量,其後板門店的觀光全面暫停。
三八線一帶也曾出現象徵南北合作的希望,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位於開城的工業園區,其合作模式是由南韓企業投資,北韓勞工進入園區工作,這地方曾經被視為兩韓經濟交流的示範。然而,隨著政治局勢反覆,工業園區最終於 2016 年全面中止運作,在邊境瞭望台上我用望遠鏡觀察那一片沉寂廠房,這提醒人和平與合作的希望是那般脆弱。
滲透南韓的秘密隧道
非軍事區的另一段歷史則與安全威脅密切相關,南韓自 1970 年代起陸續發現北韓為滲透南方而挖掘的秘密通道,至今確認的共有四條,每一條都延伸至南韓境內不同位置。當天我們下潛進南韓境內的第三地道,這是一條由北韓暗中挖掘、用於突襲的秘密通道。這條隧道於 1978 年 10 月被發現,當時軍方根據一名脫北者提供的情報,確認隧道已經向南延伸,並深入到停戰線與非軍事區的南側約 435 公尺處。
整條通道長約 1.6 公里,中間穿過深約 73 公尺的岩層,寬約 2 公尺、高約 1.95–2 公尺。它的設計被認為可容納大規模兵力與輕武器,理論上北韓若啟動這條路線,可在極短時間內將大量部隊通過這條地下路徑潛入南韓。如今這條隧道已成為對公眾開放的觀光景點,但遊客仍受到嚴格限制,例如禁止攝影、只能在指定區段進入。這條隧道是一個活生生的提醒:表面上雙方已經休戰,而且斷斷續續進行合作與談判,但暗地裏卻仍然危機四伏。
此次旅程有兩位導賞員,其中一位是一名年輕的南韓男子,他身形結實、氣息爽朗,是南韓典型的青年模樣。畢竟在這個國家,所有男性都必須完成約十八個月的兵役,多半都鍛鍊得相當壯實。他笑說自己每天跑十公里,以為體力無虞,但每次出入第三地道依然覺得吃力。那一刻我原本還以為他誇張,直到我自己沿著陡坡和低矮通道走完全程,才深刻明白他的意思。
在那條隧道裡面,狹小的岩壁充滿壓抑感,由於頭頂是岩石穹頂,故此進入隧道的訪客必須戴上安全帽,雖然我已經盡量彎腰或者側頭,但有幾次仍然撞到岩石的頂部,有一次甚至撞得整個安全帽飛脫。雖然外頭是刺骨寒冬,隧道內卻悶熱濕濕,空氣在岩壁間幾乎不流動。當我終於重新踏回地面時,我已經汗流浹背,呼吸沉重得像是替自己伴奏。那種反差讓人意識到,這段地下旅程雖然短暫,卻真實呈現出當年軍事對峙下的緊張,每一步都讓人感受到這片土地的歷史重量與和平的脆弱。
與脫北者的面談
這次行程中最深刻的部分,是與一位脫北者的面談。直到 2004 年,已有 34,314 名朝鮮居民成功抵達南韓,而去年仍有 236 人冒險逃離北方。眼前這位分享者曾是北韓的護士,她從小熱愛運動,但她說自己的人生軌跡由政府全盤規劃,個人根本無從追尋興趣或夢想。她提到,北韓的日常生活受到嚴密控制,人民只能接觸官方核准的傳播媒介,任何試圖了解外界的行為,無論是偷看韓劇、收聽南韓廣播、或接觸外國資訊,都可能構成重罪。她告訴我們,在某些情況下,若被發現持有或播放外國影視內容,尤其是南韓的電視劇,可能會遭到極嚴厲的懲罰,最高甚至可能被判處死刑。
雖然她的敘述帶著沉重的語氣,但國際上也確實有紀錄支持她所說的內容。2020 年北韓通過《反對反動思想文化排斥法》,其中第 27 條明確禁止人民持有、觀看或散布南韓影視作品、出版物或錄像。法律文字對於「散布者/輸入者」的處罰尤其嚴苛,部分脫北者證詞甚至提及極刑的可能性。另外,2025 年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辦事處(OHCHR)最新報告指出,北韓近年確實曾因散布或分享外國電影與影視內容而執行死刑,反映政府對外來資訊的恐懼與極端打壓。至於「僅僅觀看」是否一律會遭受這樣的懲罰,學界仍存一定爭議,但整體環境確實如她所描述,外來資訊始終伴隨風險。
她也談到北韓生活的另一面:物資匱乏、醫療資源短缺、電力供應不穩。作為一名醫院護士,她多次在停電中工作,有時甚至要靠蠟燭照明完成手術,許多人因此錯過治療時機而失去生命。許多研究報告到印證她的說法,例如2020年一篇在《衝突與健康》期刊發表的論文指出:在北韓若果沒有政治或者經濟特權,病患者都難以得到適當的醫療照顧,即使病人患上了危及生命的疾病。
種種不快的經歷讓她逐漸下定決心離開北韓。為了逃亡,她付出了約 3,000 美元,途經邊境偷渡到泰國,再輾轉抵達南韓,然後開始全新生活。她說南韓社會給予她很多支持,使她得以迅速適應。她也曾試圖幫助仍在北韓的家人離開,不幸被當局察覺,家人因此遭到處置,如今已不在人世。她說出這段時語氣平靜,但那種壓抑的悲傷比任何情緒都更濃烈。
世界欠了我嗎?
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類似的「反見證」,但每一次仍然令我深受震撼。年少時,我曾經看過許冠文、許冠傑的喜劇《鬼馬雙星》,其中一幕許冠傑抱怨自己「生不逢時」,說道:「我常常覺得這個世界欠我很多。」坦白說,在少不更事的年紀,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。那時我們一家幾口擠在狹小的房間,家境拮据,我連一件玩具也沒有。看著美國電影裡那些擁有獨立房間、滿屋玩具的小孩,我心裡難免生出羨慕。
然而,當我日後逐漸了解到在世界另一端,有數不盡的人正被迫在飢餓、恐懼與不自由裡掙扎生存,那些早年的抱怨忽然變得微不足道。我才明白,原來世界並沒有虧欠我什麼;相反地,是我一直蒙受着世界的善意與庇護,只是年輕時未曾自知。今天再聽到脫北者的故事,我更深信自己不是被世界虧欠的人,而是一個擁有太多、卻仍需要學習如何回饋社會的幸運者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